2018年9月18日 星期二

隱於鄉間大菩薩 人間喇嘛 洛熱彭措,宗薩欽哲仁波切亦讚嘆

隱於鄉間大菩薩 人間喇嘛 洛熱彭措,宗薩欽哲仁波切亦讚嘆


人間喇嘛 洛熱彭措


(文攝影:翟明磊)
這位洛熱喇嘛,是宗薩欽哲仁波切一向非常讚歎、尊崇且敬佩的人物。但直到看了這篇報導之後,方才瞭解到仁波切其實並未過譽。他置身在這百年洪流之中,隻身徒手地挽救幾近淹滅流逝的一切。這樣的人物,理應受到我們真誠頂禮。幾乎是這麼想的:他是如此的慈悲,以致願意發願生在這樣的年代,顯現為真正菩薩普渡眾生的化身。
此篇轉載自對岸《民間》雜誌,但該雜誌已橫遭查封。本文已徵得對方同意轉載,表示只要列明出處,也歡迎各位網友轉載。
「有人說你是大喇嘛,是佛學成就者。」
——「我不是喇嘛,我是個農民。」
「有人說你精通佛學,醫學,木工,繪畫,泥塑,雕像,建築,會計,天文,科學,詩歌,管理,裁縫。」
——「我只是每樣都懂一點點,每樣都不精通。」
「你一生最痛苦的是什麼?」
——「因為貧窮,和我妻子分開住了十年不能團圓,是我最痛苦的日子。」
「人家說你是全麥宿地區最好的人。」
——「是做了不少事,我無意中也做過錯事。」
他是海中的鹽、人中的寶、聖者兼俗子、社區發動機。
(作者手記)
文、圖:翟明磊
文章來源:《民間》2007年春
當記者12年,這次採訪是我最難走的路,從成都到麥宿,出門見星斗,晚上見月亮,要走4天。雀兒山海拔6160米,川藏線上最高的雪山,翻5000米的山口,車下全部是晶瑩剔透的萬丈冰崖,越是險的地方,司機越不敢剎車或減速,否則一滑行就是兩個世界了。在最高處,藏人拋灑紙片,口喊「呀嗦拉,道嗦拉,……」感謝山神放過鬼門關。頭痛欲裂,最後是好心的女服務員為我提包入住德格賓館。
麥宿又是德格最偏遠的地方,1992年才通公路,之前藏人進縣城騎馬要五天。我在這條石子土路上,無數次頭撞車頂。也無數次問自己:「是誰在這兒搞了個恐怕是中國最偏遠的NGO了!」
(* NGO:即non-government organization縮寫,即民間組織。)

第一眼
是誰,就是他了。
坐在火塘邊,鬆垮垮穿著絳紅色的藏袍,微笑地看著你,花白髮鬚鬆亂,三分慵懶,三分閑散,不時有藏民進來恭敬地獻上一個酒瓶。不過不是好酒,晃一下有些泡沫,這是病人的尿樣。
瞄了一眼,他就開出了處方。
搭順風車的德格紀檢幹部跟我說:「他是全麥宿地區最好的人。」
可是除了那身絳紅喇嘛袍,他和農民沒啥兩樣嘛。
洛熱彭措是宗薩寺藏醫院的院長。

看病去
想知道藏醫是怎麼看病的嗎?跟我來。
晚9點多,零下10度。越野車沿著馬道開行,左傾右倒,無數個急拐,藏醫知來彭措一邊開一邊說笑。
進門,一個長髮康巴漢子無力地倚在床邊,今天下午,這個遠方鄉人在看宗薩金剛舞時突然昏倒,不能走路,只能借住麥宿村。我正奇怪知來空手進門怎麼看病,只見他用手電照照病人的眼睛,然後從毯子上抽出二根線,迅速地將一根連起病人兩個耳尖,一根從鼻梁搭到腦後,兩線交叉處就是穴位,接著又找到了後腦的兩個穴位,知來剪掉三小撮頭髮,隨手用糌粑粉撒上,拿起燒紅的鐵鉤尖就烙,一陣青煙,油脂的臭味彌漫開來……好了?好了。5分鐘不到,知來就出門了。
「行嘛?」知來說,「肯定行。」
第二天上午,我們又看到了這個病人,他高高興興地開著摩托車還帶著一個老人來取藥,準備下午就開車回家。
「真的好了嗎?」
康巴漢子有點害羞,「好了。」手裡藥包要吃十天,10塊錢。
知來是洛熱彭措的小兒子,8歲學藏醫,從小做喇嘛,談戀愛時還了俗,小伙子洗臉時一彎臂膀,大聲說:「我是康巴漢子。」調皮的28歲知來,看病時比誰都嚴肅,儼然老醫生的樣子。

放血療法
藏醫工具
藏醫工具,中有放血的刀
藏醫是亞洲被醫學界公認的四大獨立完整的醫療體系── 中醫,西醫,藏醫,印度醫──之一。
隨身的醫具卻簡單得很,三種鐵鉤,分別是銅,鐵,金,不同的溫度可以烙治不同的病;拔火罐,一種鹿角,根部在皮上磨熱後按眼皮可治眼睛腫痛起痘等病;還有就是閃亮亮的放血的刀。
放血療法,一直不被西醫承認,卻是藏醫的看家本事,將病人扶在藏醫院的空地,人體上有77個血門可以放血,洛熱說有三百穴位可放血但不常用。藏醫認為某些血門的血帶著病毒,放上半碗一碗血,病情會好轉,這與西醫血液是一體的觀點相衝突。但近五年,英美醫學界態度轉變了,承認放血是科學的療法。
4000多年的藏醫不可小瞧,1787年的《晶珠本草》記錄了藏醫1220種草藥,比《本草綱目》要多423種。藏醫有完整的人體解剖學知識,區分動脈靜脈,不僅能指出人的胚胎要經過魚期、龜期、豬期,完全符合現代進化論的觀察,更神奇的是還能指出幾周的胚胎形成何種程度的經絡與脈搏,這是現代科學還未能知曉的。藏醫唯一的缺憾是以往完整的外科手術方法失傳了。
用鐵鉤烙治病人是藏醫特色
用鐵鉤烙治病人是藏醫特色

百姓救星
麥宿實在太遠了,政府儘管有各鄉的醫院,也配置了年輕的醫生,可政府的醫生哪受得了這種苦。一位調查的志願者告訴我:「政府規定放十天假,有的年輕醫生就給自己放上一個月,二個月,躲到城裡去。」以前大部分鄉醫院甚至是空的,全跑了。政府規定鄉醫生必須銷出多少藥物,有的醫生就把藥放在城裡藥店寄售。這些情況最近隨新的衛生局長上任才有所改變。
全縣27個鄉,可是直到2004年只有二個鄉有急救箱。
到了冬天,這種情況就更嚴重了。
冬天,萬物凋零,高原缺氧嚴重。
洛熱彭措的藏醫院在當地起到無可替代的作用。最遠的病人,開車一天,換馬進山一天。一位志願者回憶:「騎了一天馬,五臟六肺都顛出來了,我跟著藏醫三哥其美多吉,去村莊看一位骨折的老婦人。這是我們第二次專門去看這個病人,一進門,我就聽到婦人痛徹心肺呼喊的聲音,喊得心裡全毛了。我根本受不了,跑出去了,沒有麻藥,三哥為她接骨。剛進村,就有十多個病人圍上來,紛紛伸手要看病。」
有的病人骨頭甚至支在外面。但是路實在太遠了,病人受不了顛簸,只有醫生上門服務。
一百公里外的病人如需大的外科手術或有藏醫不能救治的病只有到縣醫院,要擔架轉車共8個小時。不少病人死在路上。
洛熱說:「麥宿最嚴重的是胃病,因為藏民貧窮,總是買最便宜的食物,放置時間長,不衛生。風濕、骨科病人也很多。」
空氣高寒,因此有肺結核流行,但藏醫的藥,只對部分肺結核病人有效,這仍需政府用西醫救治。目前情況已得到控制。
1979年,政府要洛熱去做德格縣醫院的醫生,月工資100元,這是藏民一年的收入,當地村民說:「這是皇帝的收入」。洛熱拒絕了:「邊緣的地方更需要服務」。他讓一個學生替他去了縣醫院。

怎樣讓窮人都能吃上藥
藏醫院外景
藏醫院外景
在宗薩寺藏醫院的處方單上,有五欄,第一欄是吃藥的天數,第二欄是真實的藥價,第三欄是喇嘛填寫,第四欄是貧窮的農民填寫,最後是總價。所有病人看病不要錢,沒有掛號費,只收藥費。而喇嘛與貧窮的藏民不收藥費。僅2005年洛熱彭措就給了20萬免費的藥物。
一個藏民在宗薩藏醫院看病,一天吃三次藥,如果不是名貴藥材,一個月的藥費僅需9元,而在普通的西醫院,是200多元。
宗薩藏醫院每月救治病人500多人,一年治療病人6000多人,要為8個鄉60個村莊二萬人服務,僅有的5名醫生每天二十四小時工作,隨時出診。還有20名醫生仍在學習中。洛熱彭措培養的已畢業20名藏醫全部在偏遠的山區工作。所有的車費、油費、路費由藏醫院自己承擔,病人不用出一分錢。免費的藥,免費看病,如此沉重的負擔,目前藏醫院不僅自負盈虧,而且一年還有7萬元的利潤。
奧妙在草藥上。
麥宿意為「草藥聖地」。洛熱明白,只有用草藥才能降低醫療成本。藏醫院60%藥材都是本地解決,大大降低了藥價。而且洛熱每年以60萬元的規模向藏民收購藥材,解決了當地藏民的生計。同時他們對採藥人進行培訓:「需要葉的藥材不要挖根,多年生的不要挖根。」做成藥後大批量對外銷售,醫院的主要利潤來源於此。由於信仰佛教,藏醫院售藥時,讓買家先用藥再付錢,只要先做公証。這樣各大醫院在療效顯著後紛紛成了回頭客。
藏醫院與周圍藏民形成互生、互惠、互利的關係。
一個成熟的藏醫要學習五年才能行醫。而且先要從採藥學起,然後才是配藥。與西醫一種病只能開同樣的藥不同,藏醫的醫生因為懂藥材,可以根據每一個病人,調節藥材的成份比重,一人一藥。這也有效降低了不必要的藥費。

第二眼
洛熱在藏藥生產中首次進行了流程管理,每袋藥都有製藥前重量,磨成粉重量,製成後重量,製作人,時間的紀錄。
嗯,洛熱是個好藏醫。我曾一度結論。
後來才發現:這可小看了洛熱。
洛熱家整天來客川流不息,不僅有看病的藏民,而且有各地向他請教佛法的喇嘛,還有地方幹部。
陪洛熱走在宗薩寺,洛熱喜歡背著手,歪著頭,笑咪咪地踱著步。可是周圍的年青僧侶卻恭敬地紛紛後退。我開始明白洛熱不一般的地位。
洛熱是宗薩寺管委會主任,可他的權威卻不是來源於這個頭銜。
有人跟我說起洛熱彭措的故事。
他金剛怒目的一面。
一天他踱到宗薩佛學院,看見年青的僧侶在打撞球,他一把搶過撞球桿就追打喇嘛,喇嘛們抱頭鼠竄,一邊被打一邊喊 「洛熱,洛熱」,場面一片混亂。
從此僧人連在小吃部聚眾吃飯都不敢了。
在他的管理下,宗薩佛學院在藏佛學界相當於內地的北大清華,其中23個畢業生在藏區與內地創辦了23個佛學院。
越看洛熱,越不明白。
人家稱他為上師,稱他為大喇嘛,他卻說:「我只是個農民。」
是啊,儘管薩伽教派不提倡喇嘛成家但也不禁止,而且此教派蔣揚欽哲仁波切(仁波切即漢地理解的活佛)前二世均有家室,但僧侶95%是單身,像洛熱不僅成家,而且與阿媽如此恩愛,一口氣生了11個孩子的還是很少見。
(嚴格地說洛熱是瑜伽士,介於比丘與居士之間的修行人。)
「我最痛苦的是與妻子分開住了十年。」這像大喇嘛說的話嗎?
一旦熟悉,你就會發現大喇嘛洛熱很調皮。當我們說到藏藥中有些藥女生不能碰也不能看見,洛熱對一個女生大喝一聲:「呀,你不能進這個藥房子!」一臉嚴肅。當女生驚魂未定時,他又撫掌大笑:「開玩笑啦。」
他信仰佛法,卻信任科學──他想引進B超與CT,因為藏醫允許眼睛可看的一切診斷方式,還想設一個西醫科,進行比較研究。
他愛護百姓,卻又與當官的相當熟絡。
他在家中與宗薩寺是威嚴的化身,女兒們卻嘲笑他懶,老坐在火塘邊。
他管理著宗薩寺與藏醫院,長年待的卻只是火塘前一塊平米大地方,有些髒有些破舊,卻自得其樂。
「人不能為溫飽活著,這個不用愁,連一隻小鳥佛祖都不會讓他凍壞,餓死,你要愁的是能不能為整個人類做貢獻。」
當他最有出息的大兒子噶布第一次進城市在台北求學,為生存擔憂時,洛熱對他這麼說。要求他學好漢語,把藏地佛法傳及漢地。
可是人們為什麼說他是「全麥宿最好的人」呢?

奇人洛熱
知道洛熱的經歷後,我久久不能平靜。
洛熱從小就在宗薩寺做喇嘛了。
13歲時,因為四反與文革的毀滅宗教的政策,千年宗薩寺在1958年被夷為平地。奇怪的是小小的洛熱眨著大眼睛在寺廟毀滅前,將所有的壁畫、寺廟的布局記得清清楚楚,仿佛刻在心裡。即使在二十年後,他還能指出當時壁畫的每一筆。
寺廟毀滅後,小洛熱回家與母親務農。由於當地知識分子全關了起來,村中只剩婦孺,14歲的洛熱成了村裡會計。16歲時,宗薩寺的大醫生喇嘛、第二世蔣揚欽哲仁波切的御醫仁澤彭措突然翻過幾座大山找到洛熱的母親要傳醫於小洛熱,「這是個黑暗時代,藏民沒有依靠的地方,洛熱要給他們依靠。」母親說:「這要問洛熱。」仁澤彭措微微一笑:「不用問他,你同意就行。」
母親賣掉了天珠,家裡唯一的大銅鍋,供洛熱製藥學醫。
那時洛熱戀愛了,可是兩家老人眾多要供奉,他和心愛的妻子只能分居兩地相望。7個人一年只有400斤糧食,一人一天只能吃到1兩多,全家都要挖草根充飢。1976年可變賣的都賣了,甚至沒有靴子穿。洛熱對窮困有刻骨的記憶。因為貧窮,除了大兒子讀了初中,剩下的四個大孩子全是文盲──沒有錢讀書。
此時16歲的洛熱因為對數學的天份成為全鄉的會計輔導員。

他就是百科全書
在貧窮中,洛熱做了一些驚人的事。
他放棄生計去八蚌寺向當時最偉大的藏族藝術家通拉則翁學習詩歌與繪畫,向夏杰彭德學習天文。接著向80歲的土登澤仁活佛學習泥塑佛像,向宗薩寺的蔣揚欽哲仁波切的傳人澤仁朗佳學習雕刻。向一位姓鄭的漢人學習木工,向藏族老人學習藏式建築做法。所有的一切都是悄悄進行的。學習完之後,洛熱更是做了件奇事。
那一年,他生了一場重病,一年不能起床,洛熱就以重病為由,六年未出門,在家閉關修習佛法,他把佛像偷偷貼在壁櫃門後。膽戰心驚地修行。這六年也是他學習藏文化的時間,他找到了古代的書,研製出蜜臘塑銅像的獨門方法,恢復了第一世蔣揚欽哲仁波切的塑銅佛的技術。
全家失去了一個壯勞力,靠什麼度日呢,原來洛熱家在公社化時是個大家族,1959年歸公的牛羊多,股本大,雖然洛熱不幹活,但從積累的工分中扣除,家中還可糊口,但這六年下來,洛熱也完全赤貧了。
這些年,他和妻子在貧寒中度過,兩家死了14個老人。在親手送老人們上路後,他和妻子才住在一起。

偷排金剛舞
洛熱恢復了失傳二十年的金剛舞
洛熱恢復了失傳二十年的金剛舞
放棄德格縣醫院的工作機會後,洛熱承包了普馬鄉合作醫療站(1996年改成宗薩藏醫院)。
1979年洛熱做了件更大膽的事。當時政策雖已鬆動,但仍不准恢復宗教儀式,而藏民們最渴望的就是恢復佛教的驅魔普巴金剛舞,這種跳神舞是佛教最重要的公眾文化。
洛熱靈機一動,向政府申請排練歷史劇《赤松德贊興建桑耶寺》,政府同意了。其實,什麼歷史劇,全是普巴金剛舞啊。
宗薩寺仍是一片荒草。
於是洛熱把位於真通村的合作醫療站作為排練金剛舞的場地,成立了歷史劇工作小組,專門設置大夥推舉的會計處理捐款,分配各種雜務,安排「志願服務」的僧俗,儼然一個NGO。他帶著兩個助手,一頭鑽進房子,幾天幾夜憑記憶親手刻出了全部的金剛舞面具,做出全部的衣服──他學過裁縫。
可是召集起來的大喇嘛們年歲已高,只能記下一些片段,大夥只有嘆氣,幸運的是洛熱在一大堆舊紙中找到了普巴金剛舞的劇本。
8個月後真通村的深山溝裡排出了金剛舞。
正式跳神的那一天,三個鄉每個村只留下一個看村的人,村村空了。
洛熱的大兒子噶布還小,他發現人們臉上都亮晶晶的,左一看,所有的鄉民兩行熱淚,右一看,人們更是開始無聲地哭泣。所有所有的人。而跳舞的喇嘛抱成一團,泣不成聲。「怎麼回事呢」,他不明白,只記住了熱淚和藏民們顫抖的嘴唇。
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藏民沒有聽到這吉祥的號聲了。

洛熱重建宗薩寺
借排戲為名,1982年洛熱乘機在宗薩寺的荒地上建了第一所宗教建築。
1983年政府批准重建宗薩寺。
洛熱自告奮勇承擔規劃建設宗薩寺的工作。全程他一人規劃,一人監工,一人指揮。洛熱的圖紙一開始設計是非常科學的,一百多僧房,整齊分布道路寬敞,所有的大僧人平等抽簽分配,但首席老喇嘛不同意,要求按原來的家族地盤重建。洛熱想也好,恢復原貌嘛。
二十多年間,藏民很少有人蓋房子,完整的木工都找不到了。在洛熱的號召下,全麥宿找到一百名建築木工,大家手都生了。好,先開班,一百名木匠在洛熱主持下先開研習班,大家一點點回憶,把手藝練熟了,老的帶小的。由於洛熱精通百工,大家都服他。1981年到1983年一百多幢僧房拔地而起,恢復了宗薩寺。至今已建308間大小廳堂。那些日子,洛熱席不暇暖,甚至不休不眠。「一點都不累,只覺得幸福,」洛熱微笑,「具體做了什麼,記不清楚了,以前做了什麼,我容易忘了。」
讓人們驚嘆的是洛熱對二十年前壁畫卻記得一清二楚,在他指導下很快重繪了。洛熱又親自到更慶寺學習了一百多種壇城的做法。
這木匠班也成了宗薩寺第一個手工藝班,培養了全麥宿的木匠,41名畢業生修建過三個大寺的大殿與僧房。洛熱總結出以每坪計算的標準建築法,全縣通行。與此同時成立的是彩繪班。
而洛熱以一個農民的身份被大夥推舉為宗薩寺管委會主任。

老洛熱智取班禪
你知道在西方大為流行的《西藏生死書》嗎?作者索甲仁波切就來自宗薩寺,他的老師是第二世蔣揚欽哲仁波切。第一世蔣揚欽哲仁波切是一個了不起的全才,在各個活佛中以大知識者著稱,精通醫學、雕塑、佛學、哲學。他集中了各地的手藝人,使麥宿成了藏區唯一的保留完整藏族文化的地方。藏族文明以佛教文明著稱,通稱五明文化,將文化分為醫藥明,聲明(語言),因明,內明(佛學教義),工巧明(手工藝)。
而麥宿成為全藏區唯一的五明文化齊全的地方。同時因為麥宿曾是格薩爾王嶺國的地區,保存了格薩爾王時期的服飾與德格大舞。文革時雖破壞厲害,但因為麥宿是1992年才通公路,外力破壞不能全及,所以還保留了不少年老的手藝人。
由於洛熱精通百工,非常清楚這些燈燭殘年的老人分布在何處。
他等待時機。
當地政府不許他辦佛學院,多次申請,沒有回音。
1985年班禪來到德格。去見他!
洛熱的妻子病重甚至無法翻身了,正值秋收,流著淚洛熱騎上馬就走,一走15天。莊稼黃了,事兒卻成了。
班禪不好見,警衛森嚴,洛熱打通省政協委員德格王的關係,弄到了一張醫生牌子混在警衛與班禪隨行人員隊伍裡見到了班禪。班禪特意為未來的五明佛學院寫下了匾牌。
班禪在前,諸「神」回避。1986年宗薩寺佛學院建成了。
此後,宗薩佛學院成為藏傳佛教最高學院,出了眾多的高僧大德,老堪布(大法師)白馬當青是藏區法力最深的堪布。宗薩佛學院也是學風最嚴的佛學院,5大系18個班。
佛學院下設工巧明系,有11個手工藝班,這老師都是洛熱一個個請來的。

文盲的生計
織布藝人澤巴姆75歲
織布藝人澤巴姆75歲
洛熱曾是窮人,他想保護傳統文化一定要和老百姓的生計掛起鉤來,「如果是窮人,給他吃的,不如給他手藝,文化知識,這是一輩子的財富,今生幫助別人,可以慢慢擺脫上億年的輪迴啊。」
他的好朋友扎西多杰,是活佛蔣揚欽哲仁波切的金銀匠傳人雅仁登基的再傳弟子,是個佛教徒,他的手藝都是世世單傳,後來他為了不讓眾生殺生,宣布:「只要不殺生,戒酒,就可以免費向我學習金銀手藝。」收了兩三個學生。1990年在洛熱的勸說下,他把大徒弟培養成老師,前後招收了42個學生,全部是貧窮的文盲人家,其中還有不少殘疾人。畢業了31個,均能自食其力了。
做陶藝人扎西朗加72歲
做陶藝人扎西朗加72歲
「如果沒有手藝,這批沒有知識的年輕人很容易踏進賭博、酗酒行列,接著就是偷獵殺生,成為環境破壞者。」洛熱說。
陶匠老師扎西朗加72歲了,本來可不想教這麼多學生,在洛熱勸說下轉念收了13個學生,「現在不教,手藝也就失傳了。」他做的黑陶,用金沙江的黑石給藍土打磨,用這樣的酒壺敬酒是貴族的傳統。
銅像班老師38歲的尼瑪是洛熱的大女婿,12歲向扎西多杰學習,學了10年。2002年為了教學生,放棄在拉薩每天500元的做工機會。「洛熱說了,學生重要。」他有些無奈,為了貸款建學生宿舍還欠了不少債。
紡織班老師75歲的澤巴母是土司的女兒,家道破落的她守著破舊不堪的房子,卻是全麥宿唯一會做編織腰帶的女人,洛熱為她找來6個學生,讓她在最後的暮年發現了自己的價值。見到記者時,她捧出了彩虹帶,透心裡開心。
唐卡班老師是康區佛教藝術家80歲的通拉則翁的嫡傳弟子批澤,45歲的他與35個學生已完成了漢藏五個寺院大型壁畫的全部工作。同時恢復了宗薩寺殘存的20幅古佛畫中13幅的恢復再現工作。
雕刻藝人澤旺彭措是洛熱的學生。
雕刻藝人澤旺彭措是洛熱的學生
木雕班的老師則是洛熱的徒弟澤旺彭措,值的一提的是他的雕法是洛熱自己開創的獨門雕法 。
11個手藝班根據老師的情況,分布在五六個村子。學生就近上學。
手工藝班老師每月1000元工資,學生全部免費上學,有的還免費食宿。
每一個班又是一個小型的合作社,學生每個作品出售後自己留40%,其餘60%全班學生分配,當然手藝高的學生可以留 50%。
2004年統計,三年一期的手工藝班,已有170名畢業生,年收入90萬元,每人年收入平均五千多元。
更重要的是招收學生的條件,所有的學生戒殺生,戒酒,戒賭,戒煙,有效保護環境。
2001年之前洛熱完全不知道什麼叫NGO,卻做了許多 NGO都做不到的事。
支撐他的是:「我只知道,56個民族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如果不保護就幾乎沒有了,中國如果少了一個民族文化是歷史缺憾,多一種民族文化,共同的文化結合起來,會有一種更強大的力量。」

NGO,噢,我知道
1998年一個叫頂果烏葛的女人突然滿身灰塵冒了出來,原來她是德國米索爾基金的項目官員。這個基金曾在拉薩支持了一個官方的NGO,結果卻不妙,所以她在西藏漫山遍野找民間組織,無意中遊歷到麥宿。她和洛熱一家同吃同住。
一連觀察了三年,才投下了第一筆資金。用於手工藝保護項目。在這之前老洛熱自己募款做了20年。米索爾還投入20 萬興建宗薩藏醫院用房。
於是她和洛熱說:「如果要接受資金,你們必須有一個組織。」老洛熱才第一次知道NGO。現在呢一提這詞,「NGO,噢,我懂,我懂。」老洛熱咧嘴就笑。
2001年11月28日,老洛熱成立了一個叫玉妥雲丹貢波醫療中心的NGO,玉妥雲丹是古代藏族神醫的名字。這是德格第一個民間組織,甘孜州第二個民間組織。
要知道這可是藏區,生態複雜,政態也不簡單喔,成立民間組織可謂難、難、難。
這也難不倒老洛熱。
90%以上的藏民信佛,佛教是洛熱對藏民說話的語言。而藏醫則是洛熱對幹部的語言。外來的共產黨員不信佛,洛熱就用藏藥來交流。在治好縣委書記洛蔣稱老婆的病後,洛熱與幹部們的私人關係非同一般。
每次幹部來宗薩,洛熱給他們最高貴的接待,給足了面子。
洛熱還有個習慣,做什麼公益工作,好處留給鄉親,光榮留給政府,許多功勞,洛熱全笑咪咪地歸功政府。

老洛熱做環保
越觀察,越發現洛熱的威信不同一般。
2004 年白馬修行地有一百多喇嘛修行,因為沒有通路只有砍當地森林取暖,不利於環保。10月,洛熱振臂一呼,三個鄉1500名藏民紛紛開車騎馬集合過來,不用一分錢四天修成了4.5公里,之後又修成2.5公里兩條土路。宗薩寺僅提供了每天的茶、鹽巴和一部分食品。
洛熱小的時候每天都與野生動物在一起玩,每天可以在山裡見到上百隻野生動物。
德格的森林保護與第五十代德格王分不開,他嚴格遵守三十二代藏王赤松德贊1200年前制定的森林法:嚴格確定某些山不能砍樹,某些山只能拾乾柴,蓋屋子砍樹必須申請。違者除了重罰,還要雙手交叉綁起吊在樹上挨打。1950年後這種自然法被破壞了。時至今日,再也不能把藏民吊起來打呀,於是貧窮的藏民男性幾乎人人都要到山林中打獵殺生維生。
洛熱想起了用佛法教育藏民,他首先從佛法經典《甘珠爾》103卷中將所有環保的內容都摘抄下來。
從1983年開始,洛熱想到每年轉山時「攔路」宣傳。
鏡頭閃回在 2004年白馬喜布神山轉山現場。
二千名藏民在轉山途中休息。洛熱看著黑壓壓的人群,拿起大喇叭就喊話了,一喊大家都不說話了:「你們身體好嗎,佛祖說世間萬物都是有聯繫的,世界是地、水、火、風、空組成的情器世界。如果這五個元素很均勻,世上就會很和平,所有生命包括你也是由這五個元素組成的,地就是骨頭,水就是血液,火是你的溫度,風是你的呼吸,空是什麼呢,是你的心啊,想一想,如果缺一樣,你的身體就不行了。死掉了。如果均勻,人會長命。大自然的元素,不均勻,身體元素也會對應變化,對我們身體也是不好的啊。木頭少了水就會少,山上沒有樹,田裡就長不出麥子,就像骨頭少了,造的血就少了,所以要保護大自然,也是保護你們自己。
「我們佛教徒要累積福慧兩種資糧,福就要像母親愛獨子般幫助一切眾生,不忍獨子陷溺火坑般不傷眾生。
「大家知道,為什麼要保護神山嗎,大家看看自己的身體,身體有些部位不怕打,有些就透別脆弱與重要,如臉上的眼睛,你的心口,你的鼻子。佛祖們認定神山,是因為神山也是世界這個身體重要的部位好比世界的眼睛。如果一座神山破壞了,會對其他神山產生影響,最後會對世界產生壞的影響,不僅傷害藏民,也傷害全世界的眾生。這可是佛經裡的話啊!」
洛熱在神山上做環保宣傳。
洛熱在神山上做環保宣傳
洛熱與老堪布們曾重閱經典,恢復了第一世蔣揚欽哲仁波切確認的孟農多吉神山,從而使麥宿擁有了二十多座神山。
作為藏醫與喇嘛的洛熱在當地有著雙重的威信,老百姓聽得入神。何況洛熱又是有大功德的人呢。
「現在決定不殺生的請舉手!」「好!」
「現在不偷竊的請舉手!」「好!」
「現在不喝酒的請舉手!」「好!」
「看樣子所有的人都不殺生,不偷竊,大部分人不喝酒了。」
眾笑。
對著神山的發誓,藏民可是刻在心裡的喔。
每年洛熱都要到三個鄉七個村莊挨個做七天的法事。他會選七天中的半天專門講環保,當然也講講抽煙喝酒有害。
洛熱還向政府建議將森林與草原分區交給當地居民承包保護,直接撥付森林保護津貼。
如今,洛熱說:「我們二十多年的宣傳,野生動物沒有增長,但也沒有減少。」

我的心是純淨的
洛熱希望的佛法是充滿人性,關懷世人的。
修橋就是一種關懷──全麥宿在金沙江上沒有一條橋,藏民要過個江需繞道走二到三天。玉妥雲丹引進米索爾的35萬元資金,白亞仁波切捐助15萬元為藏民們修了一座白雅索橋。修橋不容易,修了兩次,第一次遇上60年不遇的大洪水,沖垮了,第二次才修成。
一群年輕人聚在一起談論喜歡的明星,「我喜歡成龍」,「我喜歡劉德華」。大一學生曲嘎卻毫不猶豫地說:「我最喜歡阿爸。」她的阿爸就是洛熱。美麗的曲嘎已決定和姐姐扎西拉姆一樣大學畢業就回麥宿參加玉妥雲丹的工作。洛熱有三個兒子在藏醫院都是只有每月500元的生活費,是普通醫生工資的一半,而且十多年沒有分配紅利,全部用於事業發展。而與藏醫院財務完全獨立的玉妥雲丹,老洛熱沒有讓孩子們做職員。大兒子噶布與女兒扎西拉姆只有志願者津貼。
「家族參與管理的NGO,我的確是第一次見到,我理解這有藏地與你們家的傳統,但您是怎麼看的?」我問。
「是有人這麼說,不管別人怎麼說,我都不生氣,只要我的心是純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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