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30日 星期三

大海中的一滴水

宗薩欽哲仁波切:「有感於剛剛所說的這些,欽哲基金會有一個原則,就是不去做任何基礎建設,譬如建造房子這類的事。取而代之的是,我們建造人才。」

 

大海中的一滴水 

宗薩欽哲仁波切開示

 

我相信我們在做的,是非常特殊的事情;「我們」指的是「欽哲基金會」。欽哲基金會已經、而且正在做的事,不僅只有短暫的利益,而且具有能夠持續長久的利益;不僅只是幫助少數人,而且幫助成千上萬的人;不僅只是利益某一種人,而且利益所有一切人。欽哲基金會的歷史雖然並不很久,然而就目前的成績,我非常感動而且高興。大家都知道,「欽哲基金會」是一個護持佛法的系統,而護持的系統在佛陀住世時就已經存在。當佛陀在世、赤腳托缽於磨竭陀國的時候,就已經有護持的行為、支持的系統。後來佛法傳播到其他許多國家,例如中國、印度等,能夠如此興盛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存在著良好的護持系統。護持者含括從國王以至於藝妓、從將軍到商賈。通常當我們支持某件事情的時候,我們相信它對我們本身有利,而且對他人也有利。所以在這世界上,大家可以看到,有人支持醫療或醫藥的研發,有人支持科學或技術,甚至有人幫助某一特定人物,幫他當選總統,然後希望他可以使這個國家變得更好。因此,你所支持的系統跟你的動機、發心、還有價值觀有關係;意即是,你對於支持對象具有何種價值觀。在這裡,因為我們相信佛陀的話語可以幫助我們自己,可以幫助整個世界,所以我們以實際修行、或者以物質上的幫助,讓佛法得以延續。

 

  在佛教當中,有一種修行叫「布施」。我認為布施有兩種,一種被稱為「曼達拉瓦公主式的布施」。當曼達拉瓦公主成為蓮花生大士弟子的當下,她拿下身上所有的珠寶,用石頭將它們砸碎,然後撒向空中,作為供養。這一種是純粹個人化的修行,當然也是非常令人欣羨而且值得尊敬的修行。但也還有另一種人,像阿育王或成吉思汗,他們一樣把布施當作修行;然而,他們在修持布施的時候有個規劃。他們知道可以將諸如金子等物撒向空中作為布施,他們也可以那麼做,但是他們沒有那樣做;他們有一個規劃。

 

  舉例來說,如果沒有印度當年的那爛陀大學,我們可以說,幾乎所有現今大乘的修行、大乘的佛法都不存在。這要感激阿育王還有巴拉、笈多這兩個王朝的國王們,他們支持這樣的大學。佛陀在世時,當他在吠舍利國說法,主要的施主─給孤獨長老─希望佛陀為他剃度出家,但是佛陀拒絕了。佛陀不幫他剃度,反而要他繼續當一名生意人。這是一個規劃。這是第二種護持方法,欽哲基金會就是試圖如此發展。

 

  在過去,譬如在中國的唐朝時期,佛教一度非常興盛,在印度、西藏也是如此。在那個佛教的黃金時期,寺廟裡的出家僧眾基本上不需要擔心任何生活上的問題。這有許多因素,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對佛法的虔敬心與尊敬心,對於佛陀有關慈悲智慧的教法有非常珍惜的心,以及淨觀和個人對於其上師的虔敬心,還有在寺廟裡的僧侶、個別修道的人,他們多數人基本上也是非常努力的。現在時代不同了。大家都知道,虔敬心和淨觀越來越式微,人們對於物質世界越來越重視。這是一個大家會問問題的時代,大家有所疑惑的時代。還有修行人,就像我自己,行止不夠好,所以更不會受到大家的尊敬。因此支持佛法的系統很脆弱,甚至在一些傳統的佛教國家,譬如緬甸、泰國等國家的僧侶,都受到這種威脅。

 

  最近我在國際先鋒論壇報讀到,即使像緬甸的出家僧眾,都得離開首都,越行越遠,到偏遠的鄉下地方才能乞到食物。甚至連這些佛教國家,他們的修行和護持系統都受到威脅,當然更別說在非佛教國家,那裡幾乎沒有護持系統。大家都知道,佛法現今廣為弘傳,世界上許多地方的人都對佛教感到有興趣,而且修持佛法。我很心痛親眼見到,有學生老遠從捷克開車到法國南部,每天只吃一頓飯、睡在車子裡,只為接受喇嘛的教法。同樣的,令我既心痛又鼓舞的是,在美國和澳洲的一些女學生,她們晚間到夜總會跳脫衣舞,為了能存足夠的錢參加三年的閉關。

 

  我們有一些幫助出家眾和看似修行者的傳統,可是對於在家眾,我們就沒有幫助的習慣。然而,世界各地對佛法的興趣都在增長。比如說,一年前我去了一趟中國,在沒有任何宣傳、資訊的情況下,有八十位左右的年輕人要求我給予他們皈依。他們懷抱極大的熱忱,他們就在那裡,等著接受佛法。但有時我覺得,像我們這些西藏喇嘛們,比較關心寺廟的金頂、雕龍畫棟,而比較不關心這些想要學習的人。

 

  以上這些,是欽哲基金會存在的一些理由。過去幾年,由於在座諸位慷慨的布施,欽哲基金會得以幫助某些藏傳佛教的寺廟。我仍相信,在藏傳佛教的傳統裡,有最嚴謹的佛法教學系統。孩童從四歲起就接受持續的訓練,唯一目的就是訓練他們成為佛教的老師,這是非常難得的。在這個系統流失或被摧毁之前,我覺得有相當的急迫性來幫助維持它。但現在時候到了,欽哲基金會可以開始幫助比如像剛剛提到的捷克人或跳脫衣舞的人,讓他們可以修持佛法。另一方面,我們藏傳喇嘛好像都只照顧自己人。我在幾年前去了柬埔寨,在那裡看到現今南傳佛教的情況,令人感到心碎。也因此,欽哲基金會目前幫助一些柬埔寨的南傳佛教修行者。幾年前,我在泰國遇到一位美國教授,他花了非常大的心力在拯救「貝葉經」。這些古老的南傳佛教巴利文的貝葉經,目前發現被柬埔寨和寮國的寺廟拿出來販賣,以維持寺廟的生計。事實上,我在當地的Grand Hotel地下室,看到他們販售這些貝葉經,而且是一頁一頁地賣。我很不忍去想像:佛陀的話語,以巴利文刻在貝葉上,框裱地很漂亮,然後掛在加州某人家裡的廁所牆上。另外欽哲基金會也部分地協助一項計劃,將藏傳佛教經典用數位的方式儲存起來。

 

  我這次來台灣很倉促,忘記帶所有《寶性論》的經典。我打電話回印度說:「請把經典送過來。」我坐在華納威秀電影院外面的星巴克咖啡店,只消喝一杯咖啡的時間,差不多兩千頁的《寶性論》論疏就下載到電腦裡了。不管世界上發生什麼災難,有件事情很確定,就是經典不會遺失。

 

  同時也要跟諸位報告,我們不只是在幫助西藏人,另外,我們也跟美國加州柏克萊大學一起設立一個藏傳佛教的教授講座。很多我的西藏喇嘛朋友們聽到這件事都皺眉頭,他們問:「你為什麼把錢給美國人?他們不是很有錢嗎?」我相信像柏克萊這樣的機構是世界的未來,我不期待他們會變成佛教徒,事實上我也不在乎,但如果這樣的地方對佛教有正確的了解,會有所助益。(編者註:研究藏傳佛學之領域,質量、數量來說西方人超過華人至少五十年,此是學界公認之事實。台灣信者多、研究者少。)

 

  大家想像一下:十年後,出現一位畢業於柏克萊的美國總統,他對佛教的非極端見地有一點真正的了解,那該多好!我們現在也持續希望在歐洲,譬如劍橋大學,或在北京和上海,進行類似的計劃。特別對我個人而言,能在中國某個地方進行如此的計劃,這是我最心愛的計劃。我不知道該不該跟諸位說,以我的觀察,文化大革命好像已經把中國人腦袋裡的垃圾全部洗掉了。他們的腦袋現在非常清新,如果他們能夠了解佛法,他們會以一種沒有垃圾的方式去了解。我們也計畫要把佛教的經典譯成多種語言,也計畫幫助佛教徒的下一代,提供機會讓他們能夠對佛教有更進一步的了解。也許大家在台灣不會有這種感覺,因為諸位的下一代很容易就可以接觸到寺廟的環境,到處都可以看到觀音像。如果你想像一位佛教徒的小孩,也許兩歲或四歲,他們住在美國猶他州、喬治城或是美國中部,這些小孩有興趣想要了解佛教的內容,卻完全沒有如此的環境。

 

  有感於剛剛所說的這些,欽哲基金會有一個原則,就是不去做任何基礎建設,譬如建造房子這類的事。取而代之的是,我們建造人才。最後我想跟諸位說,到目前為止,大家慷慨的布施、大家的好意、大家的努力,對欽哲基金會的幫助是無法想像的。老實告訴諸位,我並不好,大部分的時候我都不好,但在偶爾少數好的時候,如果有人供養金錢,我就感受到很大的壓力。我想到業債,拿人錢財就有業債,所以要替人祈福。可是,當大家幫助欽哲基金會的時候,甚至在我好的時候,我都不太遲疑地接受如此的供養。因為我可以看到,即使只是一毛錢,它都會像大海中的一滴水,會常在、會持續。


論善巧布施—為什麼我不是建築迷


開示/宗薩欽哲仁波切
布施有其責任,因為如何布施和布施的對象,會促成某種活動和結果。我們大多數人受到一般佛教文化的影響,會個別供養與我們有關的僧眾和喇嘛。當然這是很好而且具福德的行為,但是人性通常不可預測,所以可能無法總是達到這福德行為本身所期望的結果。舉例來說:一位喜瑪拉雅地區的出家僧來到台灣,弘揚其傳承的教法。他獲得了一點名聲,也募集了一些基金供寺廟建築之用。他很可能印製一些小冊子,上面有著傳承的歷史、建設地點的照片,最重要的是還有其傳承的仁波切的照片。當然,這主要是在於布施當時,施主與出家僧二者間的溝通了解。如果施主說:「這些錢是要興建最宏偉、最莊嚴、最令人讚嘆的寺廟,並且要供奉最巨大的金鑄佛像。」依照傳統的西藏文化價值,這位出家僧返鄉即成為寺廟的「英雄」。他將獲得「寺院募款者」的新地位,可能還會在社區裡贏得某種程度的尊重。如果這位出家僧本性忠實又持戒嚴謹,當然這一切都不錯。但是如果他無法抵擋俗行,那麼情況會是,當寺廟擴大時,他的個人生活也一併改善。你會看到他戴新的金錶、開新車、蓋較大的房舍、送他的姊妹唸國外名校;這些都會在當地引起羨慕。很快地,民眾開始議論:他帶回的每一筆龐大款項中,有多少部分留作私用?喇嘛的公眾與私人角色界限模糊不清,這是舊西藏神權文化的弱點之一。有一天,當這位出家僧或喇嘛決定募款興建閉關關房(因為這個寺院還沒有關房),他可能會另外增加一套私人用的小房舍,一處供自己年老閉關的地方。到此,布施開始出現裂痕。他的周遭,嫉妒到處流布。少數僧眾可能背離主寺,在他周圍建立小社區,繼而激發他人起而效尤;因為,你得到自己的屋舍與尊崇,卻沒有人檢查你是否續守出家戒。因此整個福德之環開始出現反效果。一處原本應該是具足快樂的場所,現在成了競爭、野心、甚至社區中憎恨的催化劑;一處原本應該是寺院的福地,現在正滋長出衝突與分裂。怎麼這麼多布施會出現如此的差錯呢?
佛法不能只靠混凝土而生存下來。因此,我們真的需要蓋更多宮殿式的寺院、學院和佛法建築物嗎?當然,我必需承認,直接或間接地,我自己也是此建築文化的一分子。然而我必須澄清、坦言,在我內心深處,我不是個建築迷。記得在我造訪新加坡、香港和中國大陸時,看到許多宏偉的寺廟裡只剩三、四名僧侶。這是多麼悲哀!真誠的、立意良善的布施行為,卻不足以保全那裡的佛教修行。畢竟,修行與研讀是我們供養佛教學院的首要原由,我們布施就是為了保存和護持佛教的修行與教法。如同達賴喇嘛在宗薩學院開幕典禮上提醒我們的,即使我們現在擁有這些富麗堂皇的建築物,建築物本身不會開示或傳授佛法;人和修行才會。記住這一點是很重要的。你瞧,事情很簡單:如果我們贊助修行,我們就鼓勵了修行;如果我們贊助建造,我們就有了建築師和建築物,之後佛法修行與研讀是否興盛,則是另個一問題。
許多出家僧侶生長在非常艱困的貧窮農村地區,從他們的觀點,募款以興建一間大廟是對上師與傳承的究竟供養。因此可以理解,興建廟宇是他們對傳承表達尊敬的最具體的方式,這本身是相當好的發心。但是也有出家僧侶和喇嘛想要名位,想要被公認為是「募款最多、蓋了最大的這個或那個的人」。當這種雄心壯志碰上汎亞文化的豐沃土壤,加上其好面子與重尊嚴的觀念,「大」總是被認為是比較好,建築文化的形勢就因而建立。大部分施主和僧眾沒有考慮到的問題是:接下來呢?寺院要如何維持?要花多少錢來維護?誰來維護?出家眾嗎?維護寺院──這是出家僧侶的目的嗎?結果通常是無心地創造出一個「企管碩士和尚」的階級。他們被他們所蓋的建築物奴役著,永遠在尋找各種方法來維持這混凝土;至少,這是他們對施主們的道德責任。即使僧侶不是企管碩士,他們仍受到「市場」和「客戶」需求的影響。只是,在佛法僧的環境裡,我們不討論產品或服務。我們討論的是,以正確的培育和發心,來維續現存的修行傳統。
我們都忘了,在現實層面一個非常真實的因素:出家僧侶不是企管碩士,他們通常並不知道如何維護這些發心良善的施主們所贈予的美好建築禮物。你們大部分人已經親眼見到,建築物沒多久即陷入缺乏修繕與維護不良的情況;這並不是因為僧侶這方發心不善。只因為,僧侶接受訓練以便修行,希望從痛苦與無常中解脫。他們不會把維護建築物以對抗無常的攻擊這件事放在心上。佛陀時代,施主與僧伽的傳統關係是基於我們現在所說的「良好的管理」與「透明化」。基於被認可的佛法原則,在家居士護持僧伽和修行人,這同時也成為一股約束僧伽的力量。僧眾方面,則是自在地研讀、修行、給予啟發與開示,因此這是一種相互的依存與協助。遍三藏之內,找不到「建築物是傳統延續的必需品」這樣的說法。任何形式的建築,譬如樓宇或雕像,不僅只是佛教的身份象徵,更有憶念佛的用意──這裡的佛是指對修持教法的專注。對於名望和地位,我們已有整個輪迴來表述,不需要一所宗教學院來彰顯。
我不是說興建不好,只是想指出狂熱建造的一些事實與結果。佛曾說:「興建精舍、花園與佛堂以供養諸佛菩薩,其福德不可限量。」他又說:「聽聞、思惟教法,得福更多;一彈指瞬間的禪定,功德更勝。」因此,記得這一點也是非常重要。事實上,不論佛法教師怎麼說,興建佛像、佛堂與寺院的熱情是不會中斷的。即使在我的朋友及同僚圈中,這也是一項要務。那些沒有佛堂的,想要一間佛堂;已經有的,想要一間大一點的;那些有間大佛堂的,想要一間最大的。因此永遠不會停止。尤其是,施主們正也有同樣的想法。事實上,我確定你們大多數人也曾接觸過一些僧眾和喇嘛,他們以我的名義募款興建一些什麼。有許多甚至在小冊子上印有我的照片,表示該計畫有我的加持。就某方面來說,那是事實。我怎能對一個發善心、跑來跟我說想要蓋一座佛塔以利益所有眾生的人說「不」?不過,如果我有機會表達我的選擇,如果任何施主會把我的選擇放在心上,那麼我會敦囑他們,支助鼓勵真正修持與研讀佛法的計畫。
看看那些喜瑪拉雅地區的佛法建築,特別是那些由臺灣、香港與華僑信眾捐資興建的,難道還不夠嗎?如果施主還寧可捐助某些具體有形的東西,倒不如供養維護和改善現存的設施,並附帶條件必得有人在修行與研讀。我們常說,施主與行者的關連持續到同壇共成就;這是假設有人在修行與研讀。無論設計得多麼莊嚴超凡的建築物,也只是提供一種環境,我們同時也需要鼓勵確實的修行。至於我,已透過欽哲基金會的活動,表達我對佛法修持與研讀的看法。如果你檢視基金會的各種計畫,你會發現,他們是針對弘揚解脫道所需的智慧資糧。基金會募得的款項,沒有任何一分錢用於建設,當然也沒有任何一分錢用在我身上。因為我們依賴內行的義工所致力的護持體系,使得管理工作節約又有效率。我以設立基金會的方式,希望施主能夠移轉注意力去護持、並以作為佛教學院的主要動力上去要求,在修行與研讀上多下工夫。基金會的某些計畫藉由傳承而與我有關聯,其他一些則屬於值得尊敬的個人,例如知名學者琴恩史密斯。他使學術界人士和修行者,都能藉由只輸入名字,即能在線上藏傳佛典數位圖書館,搜尋出稀有的修行典籍。
如果佛陀的話語能留存於世,那主要是傳佈佛陀話語的努力造就了宗教與修行。無論是透過基金會或其他方式來護持這些努力,請記住,你所播灑的每一粒種子,都創造、培育出特定的福田。因此,你的布施具有關鍵性的意義與責任。最終,不論你護持的佛教學院變成束縛田或解脫界,都取決於施主與出家僧二者。在非常基本的層次上,如果我們尊敬別解脫出家戒的根本見地,我們會希望這些供養能夠護持基本的出離心。缺乏根本見地,佛教學院將只會成為業力保險公司,收取保費是為了有較好的來世。無論如何,不管是護持研讀、修行或蓋更多的舍利塔,我都非常隨喜各位從事的任何功德善行。僅僅獻上我對供養與其結果的相互依存的看法。一切善巧布施的發心,最終是為了讓佛陀教法的修持,盡可能長久活躍於世。